上房的寝室烛火并不明亮,阴暗阴暗的,如同此刻主人的心情,云氏坐在了床榻上,背靠着厚厚的高枕头,昏黄的烛火之下,脸有些寡白,而沉着的神色昭示着此刻她正处于愠怒之中,与此同时,眉宇间有弥漫着一丝悲凉。

易之云轻步走了进来,走到了床边,坐在了床边的矮凳上,“娘的身子怎么样了?可还是不舒服?如果大夫开的方子不适合,明日我去请旨请太医来给你看看。”

云氏看着儿子,心,隐隐地刺痛,“柔儿是你让太子妃接走的吗?”

易之云的笑容顿了顿,“是。”

“为什么?!”云氏怒道。

易之云道:“她的存在已经威胁到了我的家庭。”

“威胁?”云氏好笑,“怎么威胁了?柔儿来了这么久,不但陪我解闷哄我开心,更是将府中的内务打理的妥妥当当,她哪里有威胁了?”说罢,盯着儿子,“是她跟你说了什么吧?!云儿,她是你的妻子,我也承认她来了之后受了委屈,可是你不能迁怒到柔儿身上!柳桥是你的妻子,可是柔儿也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她无亲无故的,太子妃又对她有芥蒂,她在太子府怎么可能有好日子过?!你宝贝你的妻子,可是也不能忘恩负义!”

“忘恩负义?”易之云好笑道,眼底却闪过了一抹凉薄的哀伤,“娘将云柔留下,让她俨然成了这府邸的女主人,对阿桥便不是忘恩负义了?”

云氏一怔。

“我知道娘这些年对阿桥一直有心结,一直认定是她害了我,可是娘,我现在已经没事了,当年她放我去从军也不是她的错!”易之云正色道,“这些年我不在,是她在照顾你,孝顺你,甚至最后为了给我报仇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顾,娘,我怎么可能为了一个外人而去委屈一个为我操持这个家十几年照顾你十几年的妻子?!”

“柔儿没有对她做什么?!她什么时候威胁到她了?”云氏激动道,“如果不是她一年前不肯跟你回来,如果不是她放不下她的那些生意,柔儿会帮忙操持这个家的内务吗?!或许在这件事上面她疏忽了,可也正是因为她在乎你才会做的如此的认真如此的让下人信服!云儿,这不是柔儿的错,你要怪就该怪娘撑不起精神做这些,更要怪她柳桥为什么不肯尽一个妻子的责任!”

易之云看着眼前神色激动的母亲,忽然间有种陌生的感觉,他一直以为跟易晟他们摊牌了,堂堂正正地跟他了结了当年的事情,娘就能够放下过去,放下心中的执念好好地享福过日子,可是如今……“娘,云柔的父亲是大周的功臣,她在太子府不会受任何的委屈!”

“你就是不肯接她回来是吗?”云氏一字一字地问道。

易之云点头,“她父亲对我是有救命之恩,我也的确答应过他父亲会好好照顾她,可是,我不会为了一个外人而委屈我亏欠的许多的发妻!在这件事上,我做出了选择,我选择我的妻子,我的家!如果这是忘恩负义,那我担这个罪名!”

“你——”

“娘,云柔再好,也是一个外人!”易之云神色坚定。

云氏喝道:“她不是外人!”

“娘……”

“我已经答应了她让她进易家的门给我当媳妇!”云氏没给易之云说完话的机会,“等过些时候,我会亲自去跟太子妃说迎柔儿进门!”

“我已经有了妻子!”易之云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你怎么可以……”

“我可以!”云氏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你娘!我有这个权利为你纳妾开枝散叶!这原本是你妻子该做的,不过既然她没有这个心胸那就由我这个当娘的代劳!你今年已经二十六了,可是却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等柔儿进门,一妻一妾,这样才可以为易家尽快开枝散叶!你放心,柔儿只是妾室,她不会威胁到柳氏的正妻地位,而且以柔儿的性子,将来也只有受委屈的分!可她毕竟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又是大周功臣的遗孤,如今她委屈当妾室,以后你得好好待她,也看好柳氏,不要让她在羞辱柔儿!”

“不可能!”易之云站起身,脸庞僵硬。

云氏撑起了身子,“我是你娘!”

“我不会娶云柔,妾室也不成!”易之云僵着脸,“我从来就没打算跟她有什么!”

“如果我非要你娶呢?!”云氏怒喝。

易之云扯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娘,我已经不是二十年前那个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能做的孩子了,我更不是十年前那个面对仇人却毫无法抗能力的少年!”

“你——”云氏瞪大了眼睛,浑身颤抖,“你将我当成仇人?!”

“你是我娘!”易之云一字一字地道,“不管你做了什么,你都是我娘,谁也不能改变,就连阿桥也不成!可是,我再也不是孩子,我知道我想要什么,知道我该做什么,知道什么不能做!二十年前我答应了娘会给娘讨回公道,如今,我做到了,如今我该做的是实现我对我妻子的承诺,我答应过不伤她的心,我答应过跟她白头偕老儿孙满堂!我更知道我不能失去她!”

“她就这么好?好到让你连我的娘也忤逆?!”云氏嘶吼道,眼眸含了泪。

“她不好!”易之云摇头,笑着道:“一点也不好,凶悍,小气,还绝情,她一点都不好!若是换做其他的男人,或许早就将她给休了!可是不管她好不好,她就是我的妻子,就是在我的心上!而且就是这样一个一堆缺点的女子让我不再恐惧!”

云氏瞪大了眼睛,无法接受他的理由。

易之云眼眸微红,背脊僵硬,“娘你知道吗?在阿桥走进我的心里之前,我从来不敢去想报仇之后的事情,因为每想一次,我就会恐慌,我不知道报完了仇之后,我会如何!?娘你知道那种恐惧吗?就像是站在荒野,漫天的黑暗铺面迎来,四处无人,我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做什么,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更不知道以什么样的理由继续生存下去!”

云氏浑身颤抖起来,“你……”

“可是她进了我的心之后就不一样了,我要等她长大,我要跟她生儿育女,要跟她白头偕老,她的脾气不好,性子更是霸道,我想要好好教训她,让她服服帖帖的给我当贤妻良母,可又舍不得她被我欺负,她说她要跟我一起努力,好好营造我们的未来,我们的未来会儿孙满堂,家产万贯,我想让她给我生很多很多的儿子,可是她一定会生气说不生儿子就生女儿,我不喜欢生女儿,生了女儿嫁出去被人欺负,可我不会告诉她,因为她听了一定会生气!我们的这辈子估计会有很多的争吵,但是绝对不会伤对方的心,吵完了,我可以先认错,因为我是男人!在北延国的那几年,无数次生死关头,我都没有惧怕,边城打仗那些年,便是受了再重的伤我也能很快起来,因为我有希望,我有目标!我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没有做,我要给……”

“够了!”云氏喝止了他的叙述,眼眸含泪,声音含恨,“那我呢?是不是你完成了我的心愿,给我讨回了公道,你就再也不必理会我这个母亲了?!”

易之云面色一震。

“你回到钦州才三天就急匆匆去找她!你说想要让她第一时间见到你,想让她少伤心一天,害怕她会为了给你报仇而做傻事!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娘?!我也担心你,我也伤心!”云氏哭诉道,“你一走就是十年,还死了三年,可是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娘,阿桥呢?你有没有问过我这些年怎么过?有没有问过我这个母亲有多伤心多担心?!那日我被她气倒请了大夫,你没有回来,今日,请来教她规矩的嬷嬷死了,你却赶回来了!我身子如何?我如何你还在乎吗?!”

“娘……”

“你说给我讨回公道,可是什么是公道?!没错,易晟是被革了官职了,那荆氏是被训斥了,皇上也为我正名,给了我恩赐,可这些就可以换我二十年受的苦楚?!”云氏喝道,有些歇斯底里,“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柔儿吗?因为她懂我的心,因为她贴心!没错,柳桥这些年是一直照顾我,可是除了钱财之外,她给了我什么?!她以为给银子供养我便可以弥补她的错?!她凭什么这般就夺走我的儿子,让你来这里跟我说这些话!”

易之云没想到母亲竟然会这么想,“娘,你就是因为我紧张她,就认为她抢走我?!所以排斥她?!”

云氏撑着身子喝道:“因为她心里没有你!”

“娘……”

“如果她心里有你,当年就不会让你去从军,如果她心里有你,一年前就不会不跟你回来!如果她心里有你,就不会才到了京城一天就给柔儿没脸,就让你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云氏一字一字地道,“我不喜欢她,是因为她心里没有你,至少不是将你当成最重要的!云儿,柳桥跟你根本不是一条心!她的心太野了,她根本不可能当一个贤妻良母!”

易之云眼底闪着惊愕,语气近乎荒诞,“娘,我承认阿桥是有些自私,她也从来没有否认过这一点,可是,你怎么能够说她心里没我?!如果她心里没我,这些年就不会为了我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个家,照顾娘你,我的死讯传回去,如果她心里没我,早就改嫁了,如何会等到今日?!如果她心里没我,如今也不可能来京城受这份委屈!娘,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那是因为——”云氏的话没有说下去,而是顿住了,随后,咬着牙颤抖着身子,“在柔儿跟她之间你选了她,那我呢?在我跟柳桥之间,你选谁?!”

易之云一怔,“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跟柳桥,你选谁?!”云氏坐直了身子,盯着眼前的儿子,一字一字地道,“你选谁?!”

“娘——”

“我不会让你休了她!可你若是心里还有我这个母亲,你就听我的话,将柔儿迎进门!”云氏咬牙道,“你放心,有我在一次,柔儿绝对不会给她受半分的委屈,更不会爬到她的头上去!至于你……你既然这般将她当宝,更不会因为柔儿而冷落了她!柔儿进门,对她没有半分的威胁!”

易之云没有说话,眸色却是颤着,也添了陌生。

“我只是想要你身边有一个一心一意对你的人!”云氏继续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一直恨我逼你报仇,我知道的!所以我才会希望你身边有个一心一意为你的人!云儿,柳桥便是心里有你,可是绝对没有柔儿对你那般全心全意!”

“娘为了一个外人拿自己来威胁我?”易之云的声音很轻,亦是荒诞不已。

云氏喝道:“我是为了你!”

“若是为了我,娘怎么会这么逼我?!”易之云一字一字地挤出,“我说了我不能失去她!我不想往后的生命再回到那份恐惧之中!娘明明知道,却还来逼我?为了我?怎么为了我?为了让我往后都活在恐惧之中,让我没有希望如行尸走肉地活着?!”

“我就没有让你休她!”

“可今日我答应娘你,不必等到云柔进门的那日,我就会失去她!”易之云面色僵硬,“是!她没有资格休我,只要我不休她,她这辈子都会是我的妻子!只要我想,她这辈子都休想离开我!我可以关她一辈子!可是,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更不能这样对她!还有,娘觉得不让我休了她就是对她天大的恩德吗?她的性子如何,我清楚,娘也该清楚,你便是逼我休了她也好过这般羞辱她!忘恩负义?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就是真的忘恩负义!”

“你——”

“我不会答应!绝对不会!”易之云继续道,“你让我做什么都成,哪怕要我现在就去杀了易晟也可以,只是除了这件事不成!别说我对云柔根本没有什么,就算真的动了心我也绝对不会这样做,我不会给她机会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忘恩负义骂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后从此在我的生命中消失!”

“你不是易晟,你跟不一样——”

“如果我真的听了娘的话,跟易晟有什么不一样?”易之云扯出了一抹笑容,“娘,不是留着正妻的名分,便不算是忘恩负义,便不算是抛弃糟糠!”

云氏脸色更加的难看,那日柳桥的那些话又一次再她的耳边响起,“男人三妻四妾有什么不可以!是那个女人蛊惑的你连男人的尊严都不要,连孝道都不要!她就是个妖魔鬼怪!她是专门来祸害我们的妖魔鬼怪——”

“如果男人三妻四妾真的没什么,当年娘为何那么伤心?”易之云却笑了,眼眶却是湿润。

云氏浑身颤抖,泪流满面,“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我从来没有想过为了谁而不要母亲,更没有想过忤逆你!可是娘,我也想要一份幸福,我也想过的幸福!在好不容易攻破了心魔,好不容易能够堂堂正正不惧任何人地活着的这一刻,我想要一份幸福!我想每天醒来都觉得人生是美好的!”易之云继续道,“娘,从她走进我心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发过誓绝对不会让她成为另一个你!娘,不要逼我!”

云氏只是哽咽,没有再说话,或者该说,说不出话来。

易之云吸了一口气,压下了眼眶中的泪水,“我不知道娘为什么这么喜欢云柔,但是就凭她让娘为了她这般,我便绝对不会让她进门!以后娘如果寂寞,可以找丫鬟陪,也可以派人去娘家接些年轻的表妹来陪,但是不要再接触云柔!”

“你——”云氏气极。

易之云没有退缩,“娘觉得我不孝也好,娶了媳妇忘了娘也好!不要再跟云柔接触!她的父亲是大周的功臣,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可是,她的身份太特殊,就算我真的对她动心,就算阿桥不反对我纳她进门,我也不可能真的去做!云柔,说的好听些是功臣之女,说的难听些别是北延余孽!如果我真的让她进门,哪怕是当妾室,家宅不宁先不说,那些一直盯着我想要自我于死地的人便寻到了机会了!娘是想让我万劫不复吗?!”

“你……”云氏哽咽了两声,“你不想听我的话无需找这么多的借口!太子尚且想娶她,你纳她为妾就万劫不复了?!我果真生了一个好儿子!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让我背上如此恶毒的罪名!你果真是易晟的种!”

易之云面色大变,心,像是被人刺了一刀似得。

“云儿……”云氏似乎后悔了。

易之云没等她说完,便笑道:“因为你儿子不是太子,有些事情太子能够做,而我不能做!况且,你觉得太子会娶一个身上留着一半北延国血脉的女子当太子妃吗?!”

“柔儿不会……”

“她是没有骗你,当年太子的确提过这事,可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绝对不会实现!”易之云打断了她的话,“当日,云柔不去太子府暂住,也不去成国公府,更没有进皇宫,而是来了我府中,不是因为我念着她父亲的救命之恩一心想要近处照顾她,她也不会仅仅只是因为喜欢我才来!而是因为大家都知道这是最好的选择!”

云氏瞪大了眼睛。

“有些事情我不想娘你担心,可是我没想到……”易之云的话顿了顿,嘴边泛起了一抹自嘲,“云柔的归宿去处,除了皇上,谁也没有权利决定,就连太子也没有!娘如果真的要逼我纳她为妾,那就是将我送到皇上的屠刀之下!或许不必等到皇上下手,易晟,荆家就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云氏呼吸渐渐急促。

“还有,我们跟易晟之间的事情还没有完!”易之云握紧了拳头继续道,“你如果还觉得不够,那不必难过,因为还没有完!将来太子登基,荆家,易晟都不会有好下场!相反,如果太子出事,我们便会万劫不复!阿桥是自私,可是,更加自私的人是我!我明明知道前程险恶却还是强行留着她!娘,我辜负了她十年,如今更是让她陪着我经历险境,我如何还能为了一己私欲而伤她的心?!”

“说到底,你还是选她!”云氏呵呵笑着,绝望而痛心。

易之云合了合眼,“娘,这根本没有可比性,你是我娘,给了我生命血肉,我们血脉相连,她是我的妻子,荣辱与共,连骨连筋,你们两个任何一个我都不能失去,更不会抛弃!娘,我知道阿桥有些时候不好,可是,她真的就错到了让你这般厌恶她的地步吗?为什么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们却在这里互相伤害?在林家村的时候我们尚且可以休戚与共,为何现在却不能?!”

云氏闭上了眼睛,沉默回应。

“娘。”易之云缓缓道,“就当孩儿求你,别再逼孩儿了。”

云氏没有睁开眼睛,却止不住泪水,“出去!”

易之云静站不动。

“你给我出去!”云氏睁开了眼睛,拿起了床头的枕头仍了过去,“你给我出去——”

易之云合了合眼睛,转身,一步一步地离开,在走到卧室的垂帘前忽然顿住了脚步,“娘,你知道我为何总是想跟阿桥一起吗?”

云氏抬头盯着他的背。

易之云没有回头,幽幽道:“那是因为……跟她一起,我不需要背负任何,即便我给了她承诺,可是,她从来也不曾要求我什么,即便她口口声声说要我给她做牛做马,可实际上,她从未真的要求我过做什么,甚至还可以帮我分担,那两年,如果没有她,年少的易之云走不出那个阴影。”

“你恨我……”云氏盯着他,面容几乎扭曲,“你恨我让你背负了这么多——”

“没有。”易之云转身,眼眶再次湿润,“我从来没有恨过娘,从来没有,可是,每当我失败的时候我就渴望娘跟我说一句,没关系,有娘在,没关系,做不到就做不到,有娘在,没关系,娘不怪你……”

云氏心里有什么在渐渐崩塌。

“那日在钦州城门口,她给我挂上了装着平安符的香囊,抱着我说,易之云,熬不住了就回家,断手断脚也没关系……只要活着回来就行……”易之云继续道,他没想过伤害谁,尤其是自己的母亲,可是这一刻,他却还是说了这些,这些他很早很早以前就想说的话,“这样的女子,我如何能够辜负?!”

云氏泪如决堤的洪水。

易之云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对不起,娘。”

……

当那道人影走到床边的时候,柳桥便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不过便在他抱上她的那一刻,顿住了。

“阿桥,我知道你没睡。”

声音沙哑,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