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初中的时候,我知道,我的童年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读初一那年,我11岁,只有52斤,是我父亲亲自挑着行李将我送到学校的,自此开始了我长达九年的中学的生涯。第一次离家,我感到了从所未有的新奇,但又非常羞愧,因为自己最终没能考上当时的县中学,而我们班有一个人考上了。

我当时上的是79(甲)班,班上有50多人,开始的时候的情况现在毫无印象了,只记得经常没饭吃。那时候的饭堂都是乱哄哄的,领饭的窗口人头涌动,十几个人混战成一团,要拼命挤才能领到饭,后来我还画了一幅漫画:一个人在拼命挤饭,搞得满头大汗,终于领到一份饭了,不由得感叹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漫画在学校里传诵一时。到了后来,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说《账房先生》中,我专门写了一大段关于挤饭的文字,很多人看了,都说非常生动,非常地传神,还料定我是挤饭高手,真是惭愧了。当时只有52斤的我,还没到边上,就被那些高年级的碰到一边去了。有时候也有值日老师,负责维持排队秩序的,才勉强领上饭。当时姐姐也在这学校,女生那边一般是守纪律的,秩序很好,就叫她帮打,但次数多了,也厌烦了,有时候就干脆饿肚子了。那时候的伙食非常不好,几两饭,一份青菜,吃了也顶不住饥饿,更何况没吃,所以饥饿的感觉特别强烈,也非常难忘。

再一个就是我们班上都有劳动课,种菜,并要求每人每学期交菜25斤(好象是),学校分有一块两张床大的菜地,由你栽种。淋水、施肥一概由你负责。这可难坏了年少的朱枸,虽说是农村出身,但对种菜可是一窍不通。何况那么大一个小孩,要挑水,当时水还是奇缺,要到很远的黄华河取,施肥要到学校的大粪坑来舀,根本挑不动,有几次还差点掉到粪坑里去。这样情况下,所种的青菜简直比自己还瘦弱,黄黄的,像自己的脸色,所以,没有一个学期完成任务的,没完成任务,所有的奖励、荣誉都与你无缘,所以,对读书产生了无比的厌烦。另一个不能承受之重就是,我们每周都要回家,把一周的米和柴挑来,交到饭堂。你们已经知道了,我家到中学是三个小时的路程,那么瘦小的我,要挑着几十斤重的米和柴,走那么远的山路,那真是要我的命!父母有时候也帮挑一些,但大多数还要靠自己,可以说是吃尽了苦头。我清楚地记得有一次下雨,我到半路摔了一跤,米和柴都散了一地,跟黄泥混在一起,我就坐在湿湿的地上大哭了起来。这两件事,是我读书以来最痛苦的事。

那时候,生活费还是困扰我的最主要原因。由于家里有三个人读书,父母显得非常吃力。所以,除了从家里挑米挑柴去学校以外,我还必须想办法挣点钱。所以,在星期六和星期天,我跟弟弟两个就到自家的山上砍一些竹子,然后花一个多小时,用肩扛到村子外面的黄华河上,扎成竹排,漂流到公社里去卖,因为当时的南渡公社是有名的编织之乡。一天两个人只能扛3扎,每扎60斤左右,总共也不到400斤,每100斤5块钱,总收入不到20元钱。更为可恶的是,当时南渡街上有一群吃闲饭兼恶霸的人,专门拿着一杆称要对竹子重新过称,每次收费5毛,所以,六扎竹又要去掉3块,实际到手的只有十五六块钱,刚够我们两个一个星期的伙食费。这种辛苦无比、让人羞于启齿的工作,居然还被一些同学羡慕,他们认为,放竹排是一件多么浪漫,多么惬意的事情——也许他们看《闪闪的红星》看多了!有一次元旦放假,班上的同学廖庆南(也就是后来跟我一起写小说的同学,2016年据说走了,让人)也跃跃欲试,跟随我到家,也想体验一下放排的乐趣。那时候碰巧家里有一批坑木要运到公社林业站,父亲跟母亲已经趁发洪水的时候将它们漂到黄华河边。我跟母亲、弟弟和廖庆南,就将他们编成木排,计划沿河而下。但出师不利,我和弟弟刚将木排撬离岸边,就冲下一个险滩,全部散了,我们两个跌入河中,木头四处漂浮,我们好不容易才将它们重新归拢,扎好,再度起程。河面的风是如此的清冷,以至我和弟弟冷得全身发抖,当然母亲和廖庆南也觉得寒冷异常。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六点,我们又滴水不进,那种又冷又饿的感觉,至今难以忘怀!后来实在挺不住了,也到了廖庆南的家(他的家就在河边),就上去歇息。一到他的家中,他父亲就给我们拿来厚厚的棉衣,一披上身,温暖得自己就掉下眼泪来!后来,那批木头总共买了48块钱,全部都给我和弟弟读书用了:自己的木头,父亲将他砍伐下来,大概忙了六七天,将它漂到河边,加上肩挑背运,也要两三天,然后是我们四个人有冷又饿地干了一整天,大概花费的人工就有20多,就挣那么一点钱(当时普通工人的月工资也就是四五十块),让我非常的沮丧和愤怒。

但是,这种**上的创伤(当然也有精神上的),对于我后来思考问题所产生精神创伤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当时,我们班上有十来个非农户口的同学,他们多是街上的居民子女,教师和干部的子女。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优越感,使我感到了强烈的震撼。首先,他们是非农,无论在暑假和寒假,都不用回家帮家里干农活,这是最致命的;第二,他们一般家庭比较富裕,政府每个月都配有米和油给他们,吃的穿的远比我们好,我们班上有一个是公社书记的儿子,一个是法庭庭长的女儿,那时候,这种官职对我们来说是不可想象的。他们在我们面前所表现的一举一动,都让我们这些乡下仔觉得羞愧,所穿的每一件衣服,都让粗布服装的我们无地自容。第三,他们一般自成一派,不怎么跟我们这些人在一起,自认高人一等。不过所有的一切都不是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无论以后他们能否考上这些高一级的学校,他们都不用干农活,一样有饭吃。而且他们还可以比我们更多的考试渠道,比如好多专门招收非农业户口的技工学校,和中专学校。

巨大的失落深深地笼罩着年少的朱枸。那时候,我开始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了,在村小学读书的时候,我们大家都一样,都是这几条村的人,一脚牛粪一脚泥,从没想到人还会这样分等级和贵贱的。更没想到自己就属于那些下等的一类。青春期如期来临,我变得更加敏感,甚至有点神经质,上一章节所提到的,埋怨自己家庭的出身,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不过这念头没有持续多久,朱枸是个非常好强的人,尽管是那么多愁善感,读书倒是没拉下多少,我立志要考一个师范中专,那样的话,就能马上转为非农,吃上国家粮了——那不单是我,几乎也是绝大部分农村子女的想法。除了这条路,还有一条,就是参军。但由于我右手无名指的原因,连想也不能想。

老师都相信我能够考上,但到中考的时候,我没能考上中专,非但中专没有考上,连县高中也失之交臂,这对于一个想变为非农的少年以及母亲来说,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后面专门讲了这个事)。1982年秋天,我读上了这间中学的高中部,这一年我才14岁。

但高中的生活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兴趣了,读书也已经索然无味。我开始将自己的一些感受用笔写下来,那应该是我的早期创作。我现在手头还有一本当时的手稿,有一篇习作,是写一个农村少年跟一个非农少女交往的故事,后来那男的因为考不上,回到农村了,只好跟女的告别了。这篇文章所体现的哲学思考让今天的我仍感到异常的震惊,我不知道我14岁的时候会怎么写出这样的文章的,那时候我根本对恋爱毫无体验,我想找出故事的原型,但绞尽脑汁都想不出来了。另一篇习作,是一首诗,是有点仿《青纱帐》的,说的是自己理想的破灭的事的,充满了忧郁,读了让今天的自己也感到感伤。

高中一年级我的成绩非常平常,在入学的时候,我的成绩是第一名,但第一学期结束后,我成为了倒数前几名。我觉得自己读书是没有希望的了,那些年,已经开始有些人陆续到广东打工,我想自己可能走这条路会更好一点。因为,在南渡中学读三年下来,能考上大学的概率基本是零,到那时候为止,还没有几个应届毕业生考上大学的,能够考上的少少几个中,都是经过反复回炉的。

15岁的我开始为自己的前途着想了!那是一个非常痛苦的时候,好象我在那时候第一次有了自杀的念头。这是非常奇怪的,因为这念头几乎上是毫无知觉地潜入自己的意识中,让你挥之不去。好在射念头没有持续多久,1983年夏天,弟弟中考,也考上了这间学校初中部,加上姐姐和我,那么就有三个孩子读书了。家里除了父母,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那两年父亲的身体开始变坏,我自己作出决定,休学一年,先回家,来年再说。写休学证明的时候,学校的莫干事不无忧虑地说:你这一休学,明年你还能来读书吗?我没有回答,前途在我的心中是无知的。

1983年夏天,我开始了为期一年的休学,也不料开始了我永世难忘、最为艰苦卓绝的一年。这时候我学会了逃避,也许,我选择逃避,就是从这里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