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漠冰川,如一面银白色的镜子,狂风大作,刮过冰原时,仿如皇陵中那些恶灵发出的阵阵哭嚎声,尖锐而刺耳。

此处是昆仑高地的顶端,能俯瞰整个茫茫昆仑,一片灰白。

昆仑高地有一座黑色阴沉的冰湖,湖面结冰,可趴在上面却能看到下面暗涌的黑色河流,据说,此河流的尽头则是那地狱忘川之河。

南疆的圣湖,西岐的光明圣殿,昆仑高地皇陵下的黑色冰湖,像三条巨链一样将整个大洲天下稳固于天地之中,相辅相连!

黑色冰湖风雪从不停歇片刻,而就在这个茫茫风雪之中,出现了两个人。

一个人穿着黑色的袍子,手拄龙骨拐杖,身形有点佝偻地蹒跚而来。而他的身边,跟着一个穿着狐裘披风的人,那人身形稍微娇小,走路一瘸一拐,看起来是一个女子。

女子亦微微弯着腰,用力地扯着身上的披风,极其小心地护住怀里的东西。

风雪刮向他们,可是在他们身体三尺外的地方,却都停了下来,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结界挡住。

待两人艰难地走到了湖边之后,女子取下了头顶的风帽,露出一张清秀的容颜,只是,她的右眼珠颜色怪异,混沌没有光芒,似乎是一个假眼球。

披风下面突然动了动,旋即,一个卷发幼儿从披风中冒出头来。

小巧下巴,嫣红的小嘴儿,漂亮的瑶鼻,一只眼被蒙了绷带,另外一只眼乌黑圆溜,似黑色的宝石聚着让人惊叹的光华,眨动的睫毛如活跃的蝴蝶。

这孩子不过两岁的样子,可眼眸里却已有一份常人所没有的灵动妖气。

他伸出胖乎乎的手,从女子怀里挣脱下来。

这孩子穿着银色绣兽小夹袄,脚蹬小鹿靴,背上背着一个有些破旧的布娃娃。

他站在湖水的边缘,看着冰湖中心,就那样一脚踩了下去。

他身子小小的,走路都非常不稳,一摇一晃,但是小东西却非常坚定地走向了湖心。

旁边的一对男女面上没有丝毫惊讶之色,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情景。

到了湖心时,小东西停了下来,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冰层,然后展开手臂,趴在冰上,像是在拥抱什么。

他将漂亮得有些妖冶的脸贴着冰,用糯糯的声音问:“娘,你冷不冷啊?”

那厚厚的冰层之下,涌动的黑水之中,竟然漂浮着一个发丝如雪的女子。

她一头银色的发,犹如水藻般在水中拂动,交织着她一身白色的纱衣,映着那寸寸雪颜,如古神话中深睡的雪女。

她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光洁的额头下,却不是三年前那张清秀而生涩的容颜,而是一张白色淡眉,雪色睫毛,眼角微微上挑的美丽脸庞。

红唇轻抿,似那蔷薇展开瞬间被时光接住的芳华刹那,是一种风华绝代的妖艳!

湖边的青衣女子慢慢走了过来,蹲在小东西旁边,亦凝视着冰湖下那张脸。

这张脸,不是三年前那张。

是十三年前,她还是长安小乞丐时看到的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头乌黑的青丝已然变成了银白,那浓丽黛眉和睫毛已经蒙着沧海桑田的白霜。

两年前她被沉入这阴邪的湖水中时,黑色的水里竟然涌出许多恶灵,将那本不属于她的脸啃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了白骨。

一年后,或许是造物弄人,又似乎有一种强大的执念蕴藏在她体内,那白骨森森的脸竟然慢慢长出了新肉。

但是,她无法醒过来。

因为,生下孩子那一刻,她的生命已经彻底衰竭,甚至,她连孩子的哭啼声都没有听到。

“娘,你看,阿初带多多来看你了。”小东西将背上的布娃娃放在旁边,对着湖水中的女子轻声道。

“咳咳……”刚说完,孩子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青衣女子一听,忙将孩子抱在怀里。

而怀里的孩子原本粉嫩的脸一阵灰白,看起来十分的虚弱,却要挣脱女子的怀抱,踩到冰上。

“阿初,姑姑带你回去吃药。”青衣女子起身将孩子抱住。

孩子却哇的一声哭闹起来,“我还没有给娘讲故事……咳咳……”他一边哭一边咳嗽,到最后,肺部传来沉闷的声音。

青衣女子顿时变色,亦不顾他吵闹强行将他抱走。

旁边拄着拐杖的男子,则慢慢走近湖中心,然后坐了下来,凝视着湖水下面那张脸。

这张脸,和二十多年前记忆中那张脸,有七分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这张脸虽然沉睡,却多了一分丽色。

“十五……”男子垂下头,“你睡了三年了,是不是该醒了?”

是的,三年了!

从闽江将她救起时,她就陷入了沉睡。

她心里清楚,孩子在吞噬她,而她挣扎地活着,就相当于在和孩子争抢生命。

于是,她选择了沉睡……

“你看,阿初都会走路了。”他低头,声音却难掩悲伤,“但是……你听到了吗?阿初病了!”

孩子在她腹中两月时就已中毒,他发现时,那毒素早进入了孩子身体,伴着孩子出生深入骨髓,难以排出来。

孩子越大,身体将会越虚弱。

“我想带孩子去北冥,但是,他有一半大洲的血统,我怕他身体太虚弱,无法承受北冥结界的罡气。”他叹了一口气,声音格外的沧桑,“两年前,孩子出生时,我回了北冥……”他顿了一下,声音里有无尽的悲伤,“战鬼一族彻底统治了北冥,角丽姬登基为女皇,原皇室彻底消亡。”

他再次久久沉默,似乎难以从那种悲痛中醒过来。许久,他才叹声,“但是我没有在她那儿找到凝雪珠。十五,阿初需要凝雪珠,你将凝雪珠放哪儿了?”

风雪中,青衣女子大步离开,可依然能听到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因为此处阴邪气太重,他们三月才敢来看一次湖水中沉睡的女子,因此就这样离开,孩子哭得格外的伤心。

一滴晶莹的液体从水中女子眼角滑过,掩在了三千如雪发丝中。

月夕趴在冰上,一怔,“我就知道,你能听到,你能听到便好……”他笑了笑,凝视着十五的脸,许久,“我让你醒来,但是,你要答应我几件事情。”

阿初抱着布娃娃坐在床头,哭得依然厉害,漂亮的眼睛如今哭成了桃子,刚刚喂下的药,也让他吐了出来,嚷着要回雪山山顶。

“姑姑,娘……一个人,她会害怕的。”孩子伤心地说道,声音却带着病态的破碎。

“等阿初养好了病,我们就住在山顶上,这样,阿初就能天天看到娘了。”流水声音有些哽咽,又拿起药,重新喂阿初。

正在哇哇大哭的阿初突然静了下来,大眼睛眨了眨,竟一把推开了流水,跳下床打开门就朝外面跑了出去。

“阿初!”流水忙起身,一瘸一拐地跑出去。那小东西跑得非常快,也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

她的脚现在不方便,竟然有些追不上阿初。

到了院子门口,流水突然发现风雪中有一个身影朝这边走来。

那人浑身雪白,雪一样飞舞的发丝,雪一样冷艳的容颜,雪一样撩起的衣衫。

那人走得格外的沉重,好像脚下灌了千斤重,流水这才发现她怀里抱着一个人。

黑色的袍子,灰色的龙骨拐杖。

最后,她停在一处,将那人放在地上,双膝凝重地跪下。

阿初跌跌撞撞地跑过去,然后凝望着那全身雪白的人,一下扑了过去。

流水飞快地跑过去,看到地上那个人,双腿一软,同样跪了下去。

地上的月夕,容颜枯槁,清美的容颜如今布满了皱纹,头发亦花白,好似一夜之间,竟然老了三十岁。

他抬起手,摸向十五的脸,眼底有一份难言的温柔,“你一定要回去啊……”

十五一手抱着阿初,一手握着月夕的手,跪在他身前,郑重点头,“拿到凝雪珠后,我们一定会回去的!但是,你要活着,看着这一切。”

“对不起……”月夕温柔的眼神里有一丝愧疚,“要让你承担这种责任。”

“这或许,我的‘生命’生来如此,就该受此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