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有八十岁的样子,头发稀疏,穿着件手绣的唐装,很齐楚,像是富贵人家的老人。沥川给她倒了一杯可乐,问她还要什么。老太太说:“年轻人,劳驾你给我拿那块蛋糕。”

远处一个高脚盘子上放着一个两层的蛋糕。没有人吃,因为大多数人以为这是饭后的甜点。沥川伸出长臂,拿出餐刀,毫不客气地切下一块,放到小碟子上递给她。又问:“您要不要水果?这里有西瓜和葡萄。”

“西瓜来几片,葡萄也来几粒。”老太太看他的眼神有点怪,一副异常疼爱的样子。

沥川给她端了一盘子的东西,带着她,给她找了一个座位。

“年轻人,你的腿为什么是跛的?是受了什么伤吗?”老太太笑眯眯地问。沥川在很多人的眼里都是完美的,除了他的腿。所以我觉得老太太明显是在利用自己的年纪和沥川套近乎,她的目光很不纯洁。

“是……车祸。”沥川的神态略微有些尴尬。然后,他又很认真地伸手过去和老太太握了握说:“我叫王沥川,是CGP的设计师。”

老太太很爽朗地笑了,她的假牙看上去又白又整齐。我生怕她笑了一半假牙会掉出来。正这么想着,只听得“叮当”一声,她的假牙真的掉了!

我和沥川同时伸手下去,沥川手长,眼疾手快地从地上拾起来,轻声道:“太太,您在这里稍等,我去去就来。”他从旁边拿了个一次性的纸杯,去了洗手间。

老太太倒是无所谓,瘪着嘴对我说:“小姑娘,他是不是你的男朋友?”

“不是。老奶奶,我是他的翻译。”

没有假牙,她说话尽漏风:“怎么,他是外国人吗?”

“瑞士华人。”

“哦。他很可爱呀!”

“是啊。”

“难道你没看出来,他很喜欢你?他身体这么不方便,没有手杖都站不稳,你明明就在旁边,他也不让你代劳,自己那么辛苦地替我拿东西。”

我觉得,老太太这是在变相地批评我,于是赶紧解释:“王先生非常自信、也非常能干。如果他需要帮忙的话,会和我说的。”

“你奶奶我阅人无数,好人坏人、不好不坏的人都见过。相信你奶奶的眼光,这绝对是个好男人。”

我心花怒放,笑得阳光灿烂。

沥川走过来,将洗干净的假牙放在杯子里递给老太太,顺手还递给她一张餐巾纸。老太太用纸掩了面,戴上假牙,向我们回首一笑,灿如白雪。

她和沥川握了握手,说:“我姓花,叫花箫。我是画画的。”每一个字都以“H”开头,我很紧张地看着她,担心她的假牙会再次掉下来。结果,她说的话我没听清,以为她叫花椒,想笑又不敢笑。

沥川很有兴趣地问:“太太,您画国画还是油画?”

“我这么老派,当然是国画。”

“评委里有一位画家,叫龙溪先生,也是画国画的,您老认识吗?”

“认识,他是我的学生。”

我的心一沉。评审团里的确有位大名鼎鼎的龙溪先生,浙派传人,在画界非常有声望。那么,这老太太一定大有来头。

然后,沥川忽然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忙说:“对不起。”

在和老太太谈话时,他随手拿了个点心吃了一口。大约是吃快了,接着,他又咳嗽了一声,这次来得太急,竟来不及转身避开。

"I am so sorry. It happened before I could stop it.(译:对不起,我实在来不及回避。)"

绅士作风又来了。我花了一分钟的时间才弄明白,他是在为刚才的咳嗽再次道歉。我在心中暗笑:那老太太和沥川真是一对儿。一个太粗心,假牙掉了也不在乎,照样说话;一个太小心,咳嗽一声,道歉半天。

“老太太您慢坐,我陪王先生去一下休息室。”我拉着沥川,一阵风似地走了。

我们一起走到餐厅外的偏厅。沥川用手绢捂着口,还在不停地咳嗽。我看着他,叹了一口气,说:“那碟子里的东西有芥末,你一向不吃的。这回怎么忘了?”

“我怎么知道那是芥末?”

“那你好些没有?”我有些担心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回去?酒会还没有开始。”

“说到底,竞标靠的是实力和设计。酒会上表现得再好也没用。”

“这话在国外说没错,在这里说我可没底。何况,这回是江浩天来找我帮忙,我现在走,无论是什么原因,都太不给他面子了。”

沥川是被江浩天一个电话叫来力挽狂澜的。可是,那个田小刚和谢鹤阳一直站在一起,态度显得比一般人亲密,不得不让人感到气馁。沥川在近十天的功夫里又是考察现场,又是勘测工地,还大搞文化研究,真可谓全力以赴、志在夺标。作为主设计师,他身上的压力其实最大。

“回到瑞士,也许你应当写一篇论文,题目是《一个外国建筑师在中国的困惑》。”

他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

我凝视着他的脸,感觉有些晕眩。这是六年来我朝思暮想的笑容。此时如优昙乍放,令我几乎有了向佛之意。

他站起身来,我忽然发现他的手腕上还缠着纱布。难道,那道伤很深吗?三天了,还没有好?

“沥川,你的手——”

他打断我的话说:“小秋,明天就是新年。你能不能新年有新的气象?”

“这是啥意思?”

“你能不能将女权主义进行到底?”

“不能。”

刚才的一番调侃和玩笑让我仿佛回到六年前的时光,可是沥川一句话又让我感到突然来临的幸福正在急转直下。

“Just let it go, please.(译:让这一切都过去吧!)”他凝视着我的脸,“我求你。”

“No!”我断然拒绝。

他的目光渐渐有了寒意,表情忽然间变得冷酷,和六年前我们分手的那天一模一样。

就在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来中国。

就算CGP拿到了这个标,就算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沥川,对他来说,这也是个不值一提的数目。他犯不着为了这笔钱放弃手头的工作,放弃在医院的疗养,不远千里地来到这里。

他来这里,只因为二十天前,我在一次大醉之中又给他的老地址发了一封邮件。上面写了五个字,后面跟着一串惊叹号:

“沥川,你回来!!!”

那是在我们中断通信三年之后,我发给他的第一封邮件。发完了我就后悔了。实际上那封信在三秒钟后就弹了回来。系统显示说,对方地址拒绝接受这个邮件,系统将继续尝试投递云云。

所以,他回来了。因为我居然还没有忘情,所以他有责任,要在这个除夕之夜向我做个彻底的了断。

我的笑容消失了,脸在瞬间变得惨白。

“我已经定好了回苏黎世的机票。Presentation之后,马上就走。”

我冷笑,向他伸手:“我不信!机票在哪?给我瞧瞧。”

他真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机票递给我。

我三下五除二地将它撕了个粉碎:“机票没了。”

我承认,我是疯了,我绝望了,我暴力了。这一次,我不能再让沥川离开我!

“是电子票。”他说。

“那么,这一次又是一个永别?”我垂下眼,颤声地说。

“You need a closure.(译:你需要一个了断。)”

“告诉我上次你离开的原因。”

“……”坚固的沉默。

“沥川,你是不是得了很重的病?”我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你知道,无论你得了什么病,我都不会在乎。我不在乎你只有一条腿,也不会在乎你有什么病。”

“我没什么病,不必为我担心。”

“那么,我要你看着我眼睛,”我凝视着他的脸,“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对我说:你,王沥川,不爱我。”

他低头沉默,片刻间,又抬起头,看着我的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对我说:“是的,小秋。我不再爱你了。我希望你我之间的一切,在新年到来之前完全结束。我希望你彻底地忘记我,对我不寄任何希望,再也不要给我发邮件。你……能做到这一点吗?”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缩小,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硬核。

我说:“我能做到。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可以结束一切。不过,你得留在北京,留在CGP。”

他看着我,研究我的表情。然后说:“留多久?”

“留到我说你可以走为止。”

他想了一下,轻轻地叹气:“也许你需要一个过渡期。在此期间,你能否保证我们只是普通同事的关系?”

“我保证。”

“那好,我答应你。”他说,“But you must move on.”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冷冷地站起来说:“对不起,我需要去一下洗手间。”

我快步走进洗手间,关上门,坐在马桶上,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搞什么女权主义啊,我对自己说,对于沥川,我除了哭,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在马桶上抽噎,神魂俱断、万念如灰、以为一个小时可以止住。等我终于哭完,摇摇晃晃地从马桶上站起来,已经过了五个小时。我用光了马桶旁边所有的卫生纸,等我来到洗手池跟前,看见镜子里面的我满脸是水、披头散发、双眼肿成了两个巨大的核桃。而我的眼泪,还没有止住,还在不停地往外流。我抱了一大卷草纸,不知怎地,悲从中来,呜呜咽咽又在门边哭了二十分钟,终于不再哭了。便用围巾包住脸,低头走出宾馆的大门。

有人走过来,帮我穿上了大衣。

我们默默地走到汽车旁边,他拉开车门,我迅速地坐了进去。

我翻滚的心绪在深夜冰凉的空气中渐渐平静。那人轻叹一声,俯身下来,替我系好安全带。

那一瞬间,我忽然说:“沥川,我要摸摸你的后脑勺。”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我像考古学家那样,用手按住他的头,将他的头盖骨细细地摸了一遍。

他关上车门,坐到我身边,问:“为什么要摸我的头?”

“想知道你的脑袋是什么材料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