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夕阳坠在天边,染红半边天际,如血的残阳浓烈到极致,有一种残酷而暴烈的美感。

杜恪辰前半生都在杀戳中渡过,鲜血的颜色不过就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色泽,即便是铁锈般的血腥气息,都是呼吸间再寻常不过的味道。而所谓的死亡,只在手起刀落之间。上阵杀敌,不是你死,不是我亡,生死系于一线,刀口舔血的日子,总以为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最后一天。

可让他直面心爱女子会在自己眼前死去的现实,杜恪辰还是下意识地拒绝。他是天下之主,却不能治好她身上的蛊毒,与她共赴终生之约,他拼尽全力去夺取的至尊权力,又有什么意义。

“不,你不会死的。”杜恪辰没有底气,但是没有到最后一步,他不可能轻言放弃。制蛊的人仍在,不可能没有法子。这世上但凡是人为之事,就有解决之道。即便是人命,亦是如此。

钱若水握住他的手,迎向满天红云,笑容灿烂,“有你在,我不会死。”

“你不会骗我?”杜恪辰知道她这是在安慰他,施姜葳尚且无法解她的毒,她的保证也是做不得数的。可即便心中沟壑分明,还是希望她所说之言均能一一兑现。

钱若水反问道:“你不会看着我死去,可有些事尽力就好,半分勉强不得。人的命数自有天定,合该我这一世到此为止,你也该坦然接受。何况,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她停在街边,浓云渐渐被黑暗取代,只留下一星半点晕红,“倘若这个孩子能侥幸活下来,我希望能让他事事如意,已经有一个平安毫无选择地被放在那个位置,我不想另一个孩子也被困住。你以后想做的事情,尽管去做,但请给这个孩子自己的空间,就像待我一样。”

“你还是在怪我没有尊重你的意见。”杜恪辰轻抚她的脸庞,她瘦了,灵动的眸子愈发突显,似一眼就能望到他心里去,“佛儿,我会为你遍访名医,一定会治好你的。”

说钱若水身染剧毒,无药可解,可她照样能吃能睡,还比以往吃得更多。继之前喜好食辣之后,她的口味又变了,喜好食甜,各种糕点俱是喜欢,最爱的是桂花酿莲藕,一日能吃下一整盘,还不觉得过瘾。因她的口味突变,小九做的药丸要每日配着蜂蜜水才肯吞服,后来要沾着蜂蜜能觉得好。杜恪辰就怕她牙齿蛀了,每日都逼着她漱口数次,方才作罢。

直至施姜葳来到金镛城,已是一个月之后的事情。庞统及时早到了出逃的施姜葳,可施姜葳说要回去试验方式,因顾及钱若水的蛊毒,庞统便随了他回施家,看着他研制解药。等到施姜葳说可以走的时候,庞统简直是飞一般地逃离施家那个是非之地。

因小九喜欢庞统之事,她已事先和家里说过。庞统一到施家,便遭到各种好奇的围观。庞统也是才刚刚知道,小九之后还有九个弟弟姐姐,不得不说施姜葳的繁衍能力很强,看着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样子,府中竟还有正在孕期的美妾。

当然,庞统在施家的日子也不难过,每日都如主人般的待遇,还有侍婢殷勤伺候,简直把他当成上门女婿一般。

可施姜葳却不喜欢他,甚至可以说是厌恶至极,庞统同样看不上他,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交谈。

庞统到了金镛城,骁骑卫就算是全数到位,先期到达的王赞已经对整个金镛城做了严密的布防,等庞统到了之后,再做微小的调整,就算是大军压境,也能抵挡数日。

“有必要如何严密吗?”王赞绕城巡防,深感有些草木皆兵,毕竟此城离建康尚远,四周都是空旷的平原,一有风吹草动,就能一目了然。

庞统却凝重地摇头,“这几年你不在宫中,你不明白那些人的手段,可你也该明白当年在凉州时,君上是何境遇。”

杜恪辰不离身的暗卫是叶迁,王赞和叶迁一暗一明,相互配合,明面上都是叶迁跟着杜恪辰四处应酬,可暗地里的龌龊都是王赞悄无声息地解决。在凉州的时候,他已经忘了在黑暗中他杀了多少人,手中沾染的鲜血早已清干净,也忘掉了。跟着钱若水在洛阳的三年,是他最安逸的三年,没有杀戳,只有温暖。人就是这样,安逸的日子过多了,就会忘了曾经的残酷。而庞统却不一样,他一入军就跟着褚传良,还未弱冠便任了他的副将,之后杜恪辰缺人,把他要了过来。从那之后,他便与安逸无缘,早先爽朗直率已被渐渐打磨成形,因身份的特殊养成了他今日稳重周全的性子,只是不再如从前般热络。在宫里的三年,他职司杜恪辰的近卫,又掌着潜于朝中大臣府邸的眼线,呈上去的情报信息也都是他先过眼,再挑选重要紧急地呈上去,对朝中大事他不会比杜恪辰掌握的少,甚至在细枝末节上,比他看到的还要多。

如今杜恪辰虽是退位让贤,可还有太上皇之名,太皇太后想要临朝称制,总归绕不过他去。再说了,太皇太后是杜恪辰的生母,年纪虽不大,可若说要熬到最后,那也是杜恪辰会活得更长久一些。太皇太后想要尽快掌权,除了有一个平安当傀儡之外,还要让这个太上皇尽快地消失。

据庞统掌握的情报来看,世家朝臣并不归心,太皇太后正处于疲于应付的局面,政令不通,朝臣懈怠,早先拥戴她的人,在杜恪辰退位之后,也都不再如常般殷勤周到。柳家虽有根基,也是世代簪缨,可这一代的子孙没有几个拔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柳生言已经老迈,不能指望。太皇太后没有柳家这个后盾,就算她真能掌权,最后还不是要还政于平安。平安今年才五岁,谁都知道个中的厉害。所以,太皇太后想让杜恪辰死,但她不能杀他,也不敢杀他,毕竟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血,她可以不爱他,可以算计他,却不能杀了他。杀了他等于否定自己,等于和平安就此陌路。更何况,平安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孩子,他太过聪敏,一旦知道是她做下的,他日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太皇太后不敢,不代表其他人不敢。虽然世家朝臣对太皇太后不如之前殷勤奉承,但还是有人为了名利地位不择手段,汲汲营营,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身朝堂,立于不败之地。

如今金镛城在杜恪辰的掌握之中,亦如当年的凉州城,但毕竟不是像出云山庄那般封闭的世外桃源,总有人来人往,之中就不乏有杀手刺客之流潜伏其中。而守城的统军和刺史接连被杀,也很快会传到京城,引起太皇太后的恐慌。

所以,金镛城的守卫无论什么时候都不会显得过分。

庞统能想到的事情,杜恪辰也能想到,钱若水自然也不会疏忽,可是她身不由己。七个月的身子愈发重了,想要多走动几步,都会被杜恪辰强行制止,即便是在宫里走动,不是被他打横抱起,不叫她劳累,就是让人抬了软轿,在宫里行走,总之她仿佛又回到出生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想着人真是越活越回去,从出生到死亡,就是一个循环,死生皆同。

“我听说这几日宫里的耗子死了很多。”到处都有耗子,就连皇宫禁内也不例外,特别是御膳房,耗子出没的尤其频繁。钱若水口味变了之后,又招来了不少,总能看到宫人们设夹围堵,可总也不见成效。偏生这几日听宫人们说,耗子死了不少,隔一夜起来,厨下躺了不少的尸首,甚是恶心。

杜恪辰总是避免让她知道太多,可越是禁止,她就越是不爱与他说话,他也就不再瞒着她,事事与她商议,她也没再给他脸色看。要说杜恪辰这是为她好,可她总觉得自己也有知情权,不能活得混混沌沌,更何况他们是夫妻,是要一生一世的夫妻。寻常人家夫妻尚且有商有量,而他们是帝后,手中掌的是家国天下之事,如何能藏着掖着。

“叫小九查过了,宫里怕是进了人。”杜恪辰打发小九去验过,小九差点没翻脸,可这种事情总不能让她老爹去办,她也就捂着鼻子去了,可捂了鼻子没捂嘴,吐了好几回才查出来,小命差点没了。也因为她被这番折腾,她发誓一定要把那人揪出来,把这些尸首都塞进那人的嘴里,还不能吐出来。当然,这是后话。

这件不用查也知道,宫里的膳食出了问题。自从钱若水到了景德宫,还未和宫人们见过礼,像青鸾这样的亲信只有**个,与钱若水打过照面后,也不声张她有孕的事情。而钱若水不大出殿门,少有的几次出宫,也都是杜恪辰抱着,看不出所以然来。

所以,这不是针对她的,那只能是为杜恪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