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征到户部衙门第一件事情,不是翻阅卷宗,也不是开仓验粮,而是和崔严生喝茶闲聊。聊的都是一些家常里短,不着边际,崔严生心有疑惑,可又不敢当面质疑或是拒绝,只能一句一句地应着,心里猜测他的来意。

顾家本就是大世族,族中子弟在朝为官者众多,姻亲关系盘根错节,他的一个堂姑还是崔严生的族婶,就是崔严生的亲妹子嫁的是顾征的妻舅,多少还带着亲戚关系。

待闲话过后,顾征言归正传,“也不瞒崔老弟,娘娘这回想要荡平匈奴,对粮草一事甚为重视。这北境是上皇御驾亲征,西北又是上皇旧部,还有冉将军压阵,这件事马虎不得。我这次来呢,奉了太后娘娘之命,对近三年各地的存粮做了一个精确的统计,有多少是充作军粮的,都是记录在册,你发了多少去北境,还有多少余粮,要怎么安排北境和西北的物资,娘娘希望你能与兵部有一个定案。我呢就是居中协调,你们和兵部的定案出来后,先交由政事堂会审。”

崔严生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大惊,北境的战事正处于焦灼状态,西北若是再开战,怕是难以两全,而且匈奴的曼丹公主和亲入宫,这个时候撕破脸怕不是明智之举。

崔严生是人精,自然不会直接言明,内闱之事他一个外臣,不能随意谈论,而顾征又是何等人物,他既然能对他挑明了,也就说明曼丹公主不会成为阻碍,而这当中又发生了什么旁人无从得知,但要开战了,他这个户部就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部门,掌着两条战线的物资,一旦有所差池,项上人头不保。

还好他提前布置好了,就算有个万一,垫背的也是褚传良,而不是他。向来在军用物资这一点上,兵部的责任最大,其次才是户部,而户部能把黑锅扔给兵部,当甩手掌柜。

“顾兄放心,小弟会与褚大人商议之后,再给顾兄回复。”崔严生当下就答应了,这白纸黑字的记录连给他推诿的机会都没有,很显然顾征是有备而来,而不是他所说的提前告知。这样的告知,就是一种警告。钱若水想通过顾征提醒他,大魏的兵权都在太上皇的掌控之中,北境的兵力、西北的兵力,都是皇权稳固的基础,就算是冯琰带着二十万的征北军投奔慕容擎,兵权仍旧没有旁落,而剩下的定圣军由蒋青彦执掌,蒋琦正在宫中当今上的伴读,也就是所谓的人质,保证蒋青彦不会有二心。这样一种牢不可破的局面,任何人想制造混乱,从中取利,都是很难的。

“崔老弟,有些话我还是要说在前头。”顾征没在户部呆过,但他曾经是吏部尚书,六部之首,心中清楚户部每年统计的门道,账面上都是往漂亮了做,今年都会比去年要高一些,尤其是崔严生新任,更加注意账面上的东西,而去岁的存粮究竟有多少,怕是崔严生也不一定知道。在户部做手脚的同时,各州府也都会虚报数字,顾征曾经在地方上呆过,他也是经历过的。所以,到崔严生手中的账都是一笔糊涂账,他往上增,是为了一时的漂亮,可若是他往下减了减,那是为明年留有余地。因此,顾征并不知道崔严生会怎么做,但他大胆猜测,崔严生不是傻,他自然要在户部任上做长久的打算,因此他极有可能是往下减了。至于减了之后,这个账面还有多少虚报,那就不得而知了。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户部要粮,地方上就算是层层盘剥,也会把户部要的数目凑齐。那么,百姓就会因此而受到州府的压榨。

“你有什么难处,最好提前知会我,不要等到太后要粮的时候,你拿不出来,以次充好,滥竽充数。凡事都好商量,不要等到无法收拾的时候,再告诉我你是有苦衷的,或者以前都是如何如何,用这些借口来搪塞我,我不会因此而网开一面。你心里也清楚,上皇在北境,他若是知道你苛刻他的将士,那就算是我也保不了你。”顾征把丑话说在了前头,算是给崔严生一个警告,万事不做绝,都好商量。只是当此之时,太上皇御驾亲临,你若连他都敢糊弄,这可是欺君之罪。

崔严生忙道:“顾兄这话就是不相信老弟,老弟也是在户部多年的,在钱大人主事时,我就在户部任职了,可以说是钱大人一手带起来的,钱大人的行事作风,顾兄还不清楚吗?老弟耳濡目染之下,也绝不会做出有损于军威之事。”

话虽如此,但太后绝不会故意栽赃崔严生。这也是顾征想不明白了,崔严生为何要做出这等于己不利的事情。若是嫁祸褚传良,可褚传良出身寒微,靠军功坐到尚书的位置,又岂能随意地被掰倒。

顾征的话言尽于此,点到即止,大家都是聪明人,没有必要把话说得太明白,为彼此留几分余地,日后好相见。

顾征离开户部后,直接去了门下省,简飒正在修改给事中草拟的圣旨,都是今日大殿上议定的事宜。

简飒见他面容不佳,问他:“崔严生给你脸色看了?”

顾征平日老是板着脸,十分周正的样子,但在好友面前,把门一关,他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少了三分严厉,“他敢!只是我觉得崔严生这个人一定有事烦着。他往日不是这么不爽利的人,说话也不会这么藏着掖着。就算我现下是他的上风,可我的官位一向比他高,也不见他以往跟我打这样的马虎眼。末了还把承恩公抬出来,这是想告诉我,他是承恩公一手带出来的,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他要是出了事,他也会把承恩公给咬出来。”

听着就让人心烦。不说钱忠英做人做事向来磊落,当年狼口关不往前线放粮就是不放,他也从不曾推卸过责任,以致于与太上皇多年嫌隙未能化解。他在户部数年,虽说灾荒连年,可那些年杜恪辰四下征战的粮草辎重从来没有缺过,也不曾因为杜恪辰对他怀恨在心,而在这上面为难过杜恪辰。这也是顾征敬佩钱忠英之处,能在尔虞我诈的朝堂做到公私分明,不是常人能做到的,尤其他对钱若水的疼爱,不把女儿当成巩固权势的工具,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尤其是在世族之中。而今,他以承恩公之名不问朝事,他仍过得惬意自在,真的是不再插手朝堂之事,府中的门客也尽数遣散,专心教导钱家唯一的儿子。

“那就让他咬呗,看他能怎么咬!”简飒倒是不嫌事大,他向来不认为息事宁人可以解决任何事情,只有把矛盾激化,才能圆满地解决争端。眼下是崔严生想找兵部的晦气,严格来说是想找褚传良的晦气。“他无非是想打压寒门,彰显世家的高贵罢了。若是说他为何要这么做,可能他因为外祖一事,想让上皇不痛快,也不是没有道理。”

顾征点头:“你也知道他母亲是祁氏?”

“这也不是什么秘密。”简飒说:“就算祁氏嫁入崔家时,我还未出世,但总归还是听说过她的一些传言。她入了崔家的门之后,给自己的郎君纳了不少的姨娘、通房,京城中的世家聚会时,总是会谈论起她来。都说她活得不值,膝下就一子一女,可崔家那些姨娘生了八子十二女,都是来跟她分家产的。可崔严生的爹过世之后,崔家尽数落在祁氏的手中,那些姨娘、通房半个子也没捞到,这可是世家内宅争斗的典范。”

“这倒是真的。可我从来没有觉得她活得不值,她从入崔家门起,就牢牢掌握了崔家的实权,自己过得自在,少与郎君生闲气,平白多活了许多年。”祁氏如今还在世,且面色红润,顾征时常能在一些公开场合见到她,并不见她有哀伤之色。

“那倒也是。”简飒笑道:“我倒是觉得,齐国公最出色的就是这个嫡长女,其他的子女都不如她。所以说,她教出来的崔严生,也不会是一个简单的人。”

“说到这个,我想起了一件事,也是幼年时听我母亲说起过的。听说祁氏最早并不是说给崔家,而是另有一个青梅竹马,二人说好要私奔的,被齐国公撞见了,差点把那人打瘸了,后来听说那人走路也不大利索。而且此人也是出身名门,之所以不被齐国公看中,是因为他不是家中长子,祁氏嫁过去之后不能当家主事。他养了这么好的女儿,自然是宗妇的最佳人选,哪能嫁过去受人约束。最后,定的崔家,祁氏最开始并不愿意,可亲事轮不到她作主,还想第二次逃走,要那人不愿意了。”

简飒来了兴致,“这个人是谁?”

顾征这才想起来,他当初竟没有问过母亲。

简飒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这个看似周正的儒士,其实大部分的时间在其他方面都是一个缺心眼。

“日后你看看京城里谁腿脚不好就知道了。”

简飒脸色更黑了,“瘸子满大街都是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