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洲渡口,画舫凌波,小桥流水,丝竹管弦,不亚于秦淮风月,朝廷在此设有巡检官兵。贾芸第一站驻足便在这里,其实他和兴儿一样,也是另存了心思,林红玉不是跟了王熙凤南下吗?但这心思兴儿或许猜到几分,大宅院的女人家不知世道艰难,贾芸有心,兴儿才不会点破。贾芸是一到驿站便询问,才到了瓜洲渡口,沿一道拱桥而过,有茶楼酒肆横亘其间,他坐下点了碗面,吃了一半,但见一乡下老太婆粗布麻衣,带着一少年蹲在贾芸旁边一桌,那老太婆吸了吸鼻子:“阿弥陀佛!板儿,咱俩可算到了瓜洲,费了多少劲儿,才打听到这消息。好容易问了周家嫂子,她说是什么邢大舅酒醉之下,无意中透露出来,回京的什么芹哥儿、王家舅老爷竟然卖了巧姑娘……咱们庄子的王家,得了不少琏奶奶的恩惠,进了两次贾府,这几年田地也多了几亩,你也学了点诗书,做人不能忘本,板儿,你吃着,我去酒楼打听打听。”

“嗯,姥姥。”王板儿饿得吸着面,刘姥姥且过了街道,往对面的一处酒楼而去。

贾芸见门外还有一头驴子,心想必是这姥姥骑驴,外孙子王板儿牵着,所以姥姥知道他累了才如此,在京时他也听说过老太太接见了一个远方的乡下亲戚叫做刘姥姥,而她又知道琏奶奶,定然是她了。巧儿妹子被卖了,难说小红也在里面,如果到金陵寻她岂不尴尬,这下好了,我且跟着刘姥姥,看她们在不在此地。

付了面钱,贾芸尾随刘姥姥上了酒楼,里面姐儿们接见,席间他偷空出来,到楼上一间门外,便听见了刘姥姥话不成话的恳求声音:“这瓜洲地面,人人都说你阿七妈慈眉善目、和蔼可亲,最是会疼人的,您老看看,这些金银首饰够不够赎她两位出来……”

“不够!不够!我说你这位大娘,可不要胡搅蛮缠!你几时见过咱们这一行的和善了?老娘只认银子不认人!管你是什么!老娘不过可怜你千里迢迢,从天子脚下跑到了南省,才跟你说话!银子不够!一切免谈!”

“这……这……好吧,恳请阿七妈圣德,好歹留着这两个姑娘,我老太婆这就回去卖田卖地,肯定能攒够的……”

贾芸一时感慨万千,王熙凤落得今日,昔日亲朋好友不闻不问,却是一个她曾经看不起、无意中施舍过的老太婆有这番恩义,委实难得,比起贾府与官场的肮脏龌龊,这些贫民要好多了,又想这老鸨也太不讲理,贾芸一脚踢开了门,冷声道:“这位妈妈!才刚刘姥姥说的两个姑娘,我们今天赎定了,你睁大眼睛看明白点,我是新任扬州知府周太守的人,你们这些酒楼,都在府衙落籍,不遵命的话,三天以后,就会销了你的户籍!还有,那位巧姑娘,你知道她的身份么?她是贾家的千金小姐!父亲现任扬州府同知!现在我看见了,我都可以告你一个逼良为娼!”

“我不知道什么千金小姐,她也不是什么巧姑娘,是人贩子带了人来,有凭有据,你如何告我?”阿七妈软硬不吃,着实有两下子。

“凭据呢?”贾芸过来坐下,刘姥姥还在呆呆的看着,阿七妈翻出来契约,只见是:

立卖春兰契事,今瓜洲人刘二,因衣食全无,卖女一口春兰予阿七妈,付银……两,今后或嫁或娶,生死有命,全凭阿七妈处置。

后面是画押、中保人和年月日,原来贾芹、王仁都把姓名全改了,贾芸更机智,一把夺了过来:“这就是逼良为娼,等到同知大人认了此女,阿七妈就会信我这话了!”

“你……你……哎呀!我不活了!”阿七妈都气哭了,贾芸冷笑一声,最后好歹与刘姥姥凑足了银两,阿七妈赚了一些,才封了口不闹,加之她确实也害怕贾芸所说为真。

酒楼后院的院子,教习正在教导贾巧唱戏跳舞、琴棋书画,小姑娘双手舞着,眼中落下了泪,合着口里的声音:“露滴牡丹开……”

忽见刘姥姥来到走廊门口,贾巧瞬间决堤,泪如泉涌。

正所谓: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

有道是: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远离了街道,依稀听得见欢笑声和乐声,贾芸如愿以偿,终于救出了林红玉,站在桥头,他不好意思道:“小红,你若是回金陵,是去你爹那儿,还是王家?”

“我这番多亏了芸二爷相救了,来日必报此恩,我们身处大观园,哪里知道世道人心,今日可谓都尝遍了。我是府里的家生女,能有出头之日,全靠琏奶奶赏识提拔,我不能忘了这恩,自然要和刘姥姥护送巧姑娘回金陵王家去。”林红玉低着头,心里是又苦又甜,苦的是看不清未来,甜的是她的意中人真是有情有义的。

“你们先去扬州,我分派几个人护送你们回金陵,不然不安全,以免重蹈覆辙。”贾芸牵住林红玉的手:“你我还用说那些话吗,你说的也不对,世道人心,你还没经历完全,像周兴那样随时有一把刀子架着,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呢。”

林红玉娇羞的依偎在贾芸怀里,闻言道:“周兴也是个难得的有情有义之人,晴雯、香菱、鸳鸯跟了他,他做了老爷也不忘当初贫贱,又是个好官清官,你跟了他,断不会吃亏,该忠心侍主才是。”

贾芸笑着唯唯点头,掩藏了因为暂时不能如愿的惆怅,几人收拾好,赶回扬州,到了府衙,贾芸派了些人关照她们走了,才去虹桥驿站。这时兴儿也从苏州回来,贾芸正有话要说,兴儿在门口摆手道:“容后再议,听说驿站有人给我接风洗尘,我也不能拿架子,一起去吧。”

身后的妙玉也随他上楼,贾芸见了男扮女装的妙玉暗自嘀咕,但是不说什么,到了二楼临窗的席间,果然是高朋满座,有扬州盐法道两淮盐运使、扬州同知贾琏、扬州府衙通判、经历、扬州商会会长、扬州八县知县、扬州河防营管带……一场龙争虎斗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