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冷笑道:“倘使此案放在你手里,也未必能处理得多好。首先,罗氏按例便有罪,这事捅出来,按照律法,她必要骑木马游行的……性命肯定保不住,就是羞,也能羞死她了。其次,夏甲长也过于霸道,但是按例不至于死罪,无奈被张财主陷害了。最后,张财主杀了人,死罪在他身上,可他却逍遥法外了。还有一点,你当甄宝玉真不知道其中关节?立场不同,处理事情的初衷就不同,甄宝玉之所以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彰显他江都县令的功绩,便于三年大考之后,他能够从七品县令,升为四五品的知府。故此,最厉害的,还是人心。最难测的,也是人心。”

“不错,这件案子,我不会过问,如果扬州八个县,我都事必躬亲,那我这个知府早就累死了,票盐之事完了,大场面上,漕运却有缺陷。吏部考功司我不怕,毕竟吏部尚书是冯唐,就不知再过一年,我会去哪里。”兴儿道:“我得罪的人也太多了,摊丁入亩,是和地主阶级对着干,火耗归公,是和整个官场对着干,官员们没了火耗收入,全天下当官的怕是都恨我了。整顿票盐,害得江南多少盐商家破人亡、流离失所,我这罪孽,恐怕如来佛祖都容不得了。”

“这也未必。”妙玉轻声道:“皇上支持你,老百姓支持你,这就足够了,而且……”

兴儿见她欲言又止、面目晕红的模样,正想说些什么,甄宝玉和他夫人已经来到签押房门口,当下就跪倒:“江都县令甄宝玉并拙荆沈氏,参见恩师知府大人。”

妙玉和兴儿对视一眼,倒不是打扰了他俩的暧昧气氛,而是甄宝玉硬是要表彰罗氏为节妇的事情,兴儿面无表情,喜怒不形于色的托起了他:“请起,今天本府是来视察的,用不着你这么为了私情而效劳。”

“老师,于公,您是卑职的顶头上司,于私,我是您的门生,岂有不拜之礼。老师先请,学生已经备好水酒,为您接风洗尘,更好聆听教诲。”甄宝玉酷似贾宝玉,生得一表人才,使得妙玉一阵恍惚,毕竟与很多大观园女子一样,妙玉对贾宝玉,是另眼相看的……

妙玉回过神来,忽然看见那位沈氏便是大名鼎鼎的沈月卿,莞尔一笑:“这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我说好久不见沈姑娘,原来从两淮跑到江都来了。”

同时他眸子盯着兴儿,当初兴儿可是上过沈月卿的花船,甄宝玉虽不知妙玉何许人也,但见她谈吐不凡,气质绝佳,当初同行便知道她是知府老爷身边的红人,哪有不恭敬之理:“咱们宴席上谈。”

中国人的官场,很多话都是从酒席上说开的,兴儿赴了宴席,便见江都县衙虽不及府衙大,但是更加小巧精致,“苦甘泉、甜江都”果然名不虚传,沈月卿先笑语吟吟的敬酒:“知府老爷既然是家夫的老师,就是贱妾的老师,今日下驾,敢不盛情款待。”

兴儿饮了,甄宝玉才道:“老师,这事是这样的,学生府上被抄之后,北上赶考,一举中第,但是家下已无盈余,一贫如洗。来了扬州江都,又想老师铁面无私,必有大作为,学生朝乾夕惕,胆战心惊,火耗不敢贪污一分,便穷尽当光了,尝闻沈姑娘之名,多有相交,我砸锅卖铁,好歹赎了她出来。与我结为夫妻之后,拙荆见我情真意切,原来她积攒了好些家当的,故意试探于我,她好心拿了出来,学生才能度日……并不是抱怨恩师,说来惭愧,进士出身之人,满口仁义道德,却是千里为官只为钱,老师深得圣上恩宠,一扫我天朝百余年来之丧气颓风,殊为可敬可佩,学生不胜仰慕之至。”

妙玉、兴儿听甄宝玉言辞恳切,见沈月卿虽然礼数有加,但是不卑不亢,与妙玉相比,骨气容貌也丝毫不输,两人不约而同啧啧称奇:一是甄宝玉再落魄,也是豪门出身,他竟然一点也不在乎沈月卿的身份,而且为之付出,此等男子也算难得。二是沈月卿再不济也是眼高于顶,那么多达官贵人、富商大贾她看不上,偏偏跟了甄宝玉,这对璧人,就成了一对奇人了。

但这是值得真心祝福之事,兴儿没亏待他们,好歹叫随从来旺表了礼物祝贺,那沈月卿一直低头,容貌清瘦,兴儿倒是高兴他能找到一个好人家,至少甄宝玉还不坏,而且也是有经验之人。

他也想着竭力拉拢一批得力助手,潘文成、刘远、包道守、甄宝玉等都在名单上,以便于他以后的官场生涯,能够从容不迫、全身而退。谈了些公事,并扬州八县票盐之事等,临了兴儿从江都去了仪征,再回扬州府衙,八个县转了一圈,还不容他休息,仓库倪二、同知贾琏便从经历厅出来回禀:“太尊,盐运使大人之死,已由巡抚大人亲自出面,臬司衙门备案,太尊高瞻远瞩,果然完了此事。”

“好,没了他们插手,这三年的盐税绝无问题了,听说西海那边还在打战,有了这笔银子,也是咱们的功劳,放心,人人有份,前儿潘文成,我还让他占了头功。”兴儿又问:“今年的端午汛过了,还要预备明年,贾琏,倪二,钱粮准备得怎么样?贾琏你说,你先前不是去了一趟江都吗?”

倪二只是递了账簿,贾琏有为难之色:“大人,情景不太好,两江的摊丁入亩,不可能全面推广,便是闽浙也是如此,江南年年都有水灾祸患。有了洪涝,百姓便无法耕耘,百姓吃不饱,就只好卖田卖地,这里面就更黑了。富商乡绅看准了机会,趁机压价,原本江南在丰收年,五十石粮食,可以买一亩地,歉收年,三十石一亩。但是水灾之年,富商地主们压到了八石、十石一亩,卖不卖随你,反正死的又不是他们,百姓无法,这滔天的利益,就到了富商手里。太尊的摊丁入亩……也就有名无实,变成了土地兼并。”

“你能想到这一层就不简单了。”兴儿挥挥手令他们退下去,疲惫的看完了账目,他知道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方法,土地是这样,教育也是这样,但是任由坏的事态发展,他就对不起知府这个位子,说白了,根由是在河道总督和漕运总督上面……要不要去一趟淮安府呢?可是这事按理藩台巡抚都应该管……兴儿想起了戚建辉的事,便立即起草文书准备递到臬司衙门,毕竟盐法道是在他扬州的,写完了才知道妙玉已经替他先行一步了,他才暗自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