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兴的行文一到顺天府衙门,顺天府尹一看,问了书办,便把府同知臭骂了一通,连忙放了贾兰,因为他知道,目今的周兴风头、威望、圣眷都是一时无俩。所以这件事情还算轻易的解决了,那三个人知道周兴插手,也决定没有穷追猛打的必要,他们想贾兰应该学乖了。而后李纨收到了贾兰的信,也大松了一口气。

虽然周兴现在不想当出头鸟了,也没有兴致去当黄河的包工头,但是他觉得尽点绵薄之力是应该的,这天他亲自去了趟工部,开口要了些东西。贾政即便搞不出政绩来,但也不至于傻缺,明白今天得用工部,有一部分来自周兴的助力,况且又有姻亲一层,自然肯帮忙,只是周兴所找的东西,令他很是不解,在一处窑厂,周兴若有所思道:“政老不要误会,我在扬州时看过、查过河道的堤坝,多是用埽、花柳木,此等材料可谓防水的下等,极其容易满溢、冲决。我曾经想过,我天朝的万里长城坚不可摧,法子也是夯筑、堆砌等法,修葺在边线,自然可以历经磨难,风雨无阻,可用在河道上就未必了,我天朝人也不傻,哪怕是长城,黄河也可以冲垮的。因此我便一直琢磨着,先从用料上改进,倘使堤坝能更加坚固,亦不失为一个治根的法子。”

“所以你就跟我要了这些人,还费尽周折找了这么多石头来应验,可这些终究不过奇淫技巧罢了。”贾政有些不以为然,他甚至不怎么看得起如此作为,而且也不相信周兴一个行外人能造出什么好东西。

周兴懒得跟他解释,奇淫技巧?要是没有所谓的奇淫技巧,人类也不会进步了,作为一个现代人,他的看法是不一样的,他认为这些都是祖先的智慧、民族的智慧,是不能丢弃的。他的想法很简单:制造水泥。

这个世界是没有水泥的,在他前世,中国也是十八、十九世纪左右出现。实际上,如果要追溯源头,古罗马在很早的时期就发现了水泥的简单原理:生石灰加水变成熟石灰,熟石灰遇到二氧化碳变成碳酸钙。而这种碳酸钙,它就有粘结性强的特点。

但是这点中学的化学原理,对于周兴来说是远远不够的!黄河堤坝首先必要考虑的一个作用是什么?防水!没错,就是防水。而很让人失望,上面这个原理的防水性能并不高。

于是周兴回忆起了水泥生产的历史:西方人同样发现了这一点,因此他们不断改进,又有一条定律出现:石灰石和黏土以三比一的比例投入制造,会更好。最后又发现了一条:最好是加入含有铝的矿石,比如氧化铝。刚刚好,这东西防水性特别强,这就可以纳入硅酸盐水泥的范畴。

当一连几天居中指挥,按照他的方案生产出一批不是很精致的水泥之后,周兴立马着人拿了土石实验,当贾政亲眼所见被这种叫做“水泥”的东西粘结的土石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松动时,才彻底没有异议了,周兴红着眼睛道:“虽然作用或许不像预料的好,但总比原来的强多了,工部有这个能力统筹兼顾,水泥的原料也是不少的,老爷以为如何呢?”

这还不是预料的好?连过来帮忙的贾琏都无语了,你这已经够好了啊,传报上去,又是一笔大功劳,贾政摆手道:“你不用自谦了,我也知道,每年投入治河的银子,动辄几十万两,甚至百万、千万,其实不是治河,而是防河,这东西若真能奏效,从长远来看,是能减少国库每年的开支的,所以,其中利弊,一算便知。周兴,你真是我贾府的乘龙快婿,也算为我工部出了大力。我贾政虽然力薄,也会痛陈利弊,望皇上定夺的。”

周兴点点头便告辞出来了,有了好东西就可以推广吗?哪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天朝因为专治性很强,所以摊丁入亩、火耗归公都得以实行了,但是还不是照样受到重重阻挠?至今还有官员咬牙切齿呢,人的私欲是无穷无尽的,那点养廉银,怎么够开支应酬、充点门面啊?周兴是知道清朝某个时间段有这样一笔数据:治河材料的支出、治河官员的应酬和吃喝玩乐、河工等人的银子,这一笔费用各占三分之一。而清朝有一个时间段是这样的:仅仅是治河官员拿来吃喝玩乐的银子,就高达三亿两!

不拿老百姓的死活当回事是很多官员的常态,那就不指责他们了,但是这个数据,真的是令人发指。

而天朝的官员,从来就不缺浑水摸鱼的,更何况,工部是一个大大的肥缺,它和吏部文选司、考功司、兵部武库司、武选司一样有钱。

目今的黄河已经夺淮了,这是最可怕的一处,其他即使没有泛滥到恐怖的地步,但也是非治不可,而朝中党争不断,后者是周兴没有热情站出来的原因,黄河治理是一个漫长的问题,他考虑到的不仅仅是眼前,而是怎么样以最小的开支,换取最大的成效,还有很多河工是否派徭役?徭役之人的缺点是懈怠,他们可以逃啊,逃不了可以消极怠工啊,那发银子?基层的结构怎么安排?堡夫?闸夫?口粮?最关键的地方官员连带问题?等等……这是一个让人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的问题。

周兴翻了很多史书,这个世界很不幸:在明朝没有潘季驯那样的水利专家,当朝也没有像清朝康熙年间那样有一个靳辅可以造福万民,束水冲沙、改道漕运,武陟、清江浦、山东,一个又一个地方,他到底该如何抉择呢?要知道,清朝很有功劳的靳辅,功成名就之时,却有罢官革职的命运,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古来如此,王子腾就是前科之鉴。

周兴在夜间索然无味的走出甬道,走出了这个他时而为事慷慨激昂,时而小心翼翼的地方,这一回遇到贾兰不当值了,两人走到一起,贾兰先说了感谢之语,道:“老师有何忧愁呢?学生能有今日,老师功不可没,家母的教诲也不可缺,学生的母亲常说,做人,最好是和光同尘、改弦更张并立,二者缺一不可,老师上有圣眷,下有民心,便有瑕疵,亦是金无足赤,母亲说,老师是个忧国忧民之人,不想今日何以犹豫至此?”

“你母亲真是这样说的?”周兴愣了愣,得到贾兰肯定后,自己哑然失笑,原来时至今日,他越来越放不开了,他也从来不认为自己很高尚:他不过是这个大时代的一颗沙子之一,大浪淘沙,最后的也不是他,他有私欲,有贪心,有渴望,有时候,也是个小人。

官场有一条至理名言:官做大了,根本就没有书生。

但是,当周兴想通了这一点的时候,突然变得意气风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既然有幸或者不幸到了这个位子,自己去做了,不就足够了吗?事实证明,放进瓶子里的苍蝇,横冲直撞,它们也能发现道路。